我看見遠方紐約的米娜正掛著一頂發涼的頭皮,如新犁過的土地,一無所有上方豎立幾根雜亂短草,皮拓有如川流大地的指紋,是陌生男人的指紋,流汗的慾,曖昧的痕跡。

我在巴黎卻恆感飢餓,我的田水乾涸亟待灌溉。

 

起先乾涸的是眼睛,眼睛四周凹陷,不是凹陷,就是下垂,這就是肉身最後對抗時間的投降姿態。瘦者凹陷,胖者下垂,就是如此無法橫逆改變。

女人最先透露不再青春之地是眼皮,眼皮開始鬆弛,窩出一個巨大疲倦的皺褶。眼睛最先衰老,因為淚水過多。再之肚皮下垂,因為匱乏。

流浪女人的細緻皮膚開始在旅途裡粗糙,身體在這些年的流蕩裡不斷地被運作於高速狀態,高速者如何停擺?或者一旦突然停擺就會受傷。

準備停擺就得準備受傷。你看過遊戲乍然被終止時的樣貌嗎?像轉動高速的彈簧乍停,忽然甩斷或者將力道撲向物體以減緩衝力。

停擺受傷,受傷停擺,雙重奏裡的符號。我看床邊的男人皺著眉,不懂我在說什麼。你不懂,沒關係,我只是想說話,想書寫一切,書寫不是為了溝通,溝通我有嘴巴,嘴巴就可以溝通你我,除非我不再使用嘴巴。我的嘴巴最會討好你,我知道。我懂得深入核心纏繞邊緣,我懂得繾綣勾引舔漬。

你喜歡我的嘴巴甚於我的心,甚於我的書寫。

不懂,沒關係,我喃喃自語習慣了,真虧有你,在熱天的巴黎,到處都有狗屎的美麗城市,下水道有小老鼠濡溼著毛髮探頭望著漸漸滲出藍色的城市。黃昏的藍色城市像是馬桶裡沖出的深藍水,我的下體流出的紅血滴在藍水裡,漫漫擴散的紅席捲著藍,像浴室窗外的巴黎天色,夕陽的紅漸漸隱沒在藍色的城市。

男人打開無鎖的浴室門,沒敲門就打開來,他在我刷牙的旁邊如廁,我聞到有著過度的蛋白素氣味,男人縱慾的心已經開始毒化他的腎了,我沒有轉頭看就知道馬桶內的顏色,那顏色應該像是另一個米娜在紐約生活的秋天,鵝黃色的葉子是美麗的,鵝黃色的尿液是臭腥的。可憐的男人,對我給予短暫泡沫般愛情的施捨者。他沒有洗手就用那雙如廁的手撫摸我的頸,光潔的頸子,我全身最慢老化之地,細緻頸子像是白天鵝的最後驕傲。

男人撫摸頸子如撫摸金環,緩慢地,柔軟地,一直往下走去,像聰明世故老練的旅行者知道如何探險空白之地,以帶給空白之地的他者刺激以及給予自己的興奮。

藍色城市已化為白光之城,我仔細地來回刷著我的牙,男人用手仔細地來回刷著我的肌膚。置入的痛感與快感,是牙膏的薄荷涼意與男人的暖潮雙雙滑入我的感官,交換體液果然比交換記憶來得容易。

旅人只需交換這樣簡單的物質。




夏天,熱巴黎的晨光,我對著鏡子看著男人在我的背後形成一個巨大的悲劇雕像,他發出從喉間拉扯出的尖拔高音。我冷漠地繼續刷牙,像舞台劇般的動作,有節奏地刷牙。

男人之後跳進浴缸,站著沖澡,唱著生活如此美好!

而我彎身吐出白色泡沫,泡沫映出一張臉。一個女人的臉,是米娜,不斷跑進我夢中吶喊,我的米娜。流浪者米娜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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